看着我的眼睛

【蔺靖】妙人儿(二)

(二)隆冬

等蔺晨回到阁中已是苍山负雪。他一面向室中走,一面兴冲冲地喊人:“小飞流,我回来啦。看蔺晨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那熟悉的飞奔而来的身影没有出现,却见老管家迎了出来。

“王伯,我回来了。我爹下山云游去了吧?你说他就不能等天儿暖了再去?诶,小飞流呢?长苏最近怎么样了?”

“少阁主,梅先生带着飞流去江左了,这会儿想必已入湘了。”

该来的总会来,蔺晨不语,直奔梅长苏的卧房。推门而入,屋内没有多少改变,仿佛这人还在,又好像不曾有人在这里住过。他大概没有带很多衣物,书倒是拿了不少。白狐皮的大氅总是要穿着的。

“哪位大夫跟着去的?带了多少家仆?”

“晏大夫,老阁主特地嘱咐的。家仆只带了一组。刚入冬的时候,黎纲从江左带信儿来,说已经准备停当。梅先生等了些日子,得知您没到金陵,想是有事耽搁了。他启程的时候特意吩咐不要告诉您。”

“你们还真是听话。”

“这也是老阁主的意思。”

“也对,暂别而已。沿路都吩咐下去了么?”

“都安排好了,出发之前,老阁主亲自把飞流叫去叮嘱了一番。”

“看来这金陵想错过都难呢。”

这个年怕是不能在阁中过了,向王伯安排好一应事务,蔺晨便思索起金陵城里的事,转天就重新上路。这一次不再闲庭信步,而是一骑绝尘,直奔都城。

梅长苏的事情本不用蔺晨插手,蔺晨又一向是不受拘束的,但他还是去了。入了金陵也并未见什么动作,流连于勾栏瓦肆,活脱脱一位眠花宿柳的浪荡公子。这人仍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妙音坊听曲儿,紫竹林舞剑,晃荡在置办年货的人潮中跟着世人热闹。

这一日街巷里,将军牵马过闹市,郎中回首遇故人。萧景琰刚一转过街角便被蔺晨追上叫住,一声“先生”里涌动着掩不住的惊喜。

“先生怎么在这里?”话一出口便觉得失礼,萧景琰抿嘴,像是在对自己表达不满。蔺晨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逗弄:“家父云游在外,新春佳节无人陪伴,甚是孤苦,便想着来投靠景琰呢。”

萧景琰笑着将手中缰绳递给蔺晨:“那先生这便随我回府吧。”

“那就谢殿下收留了。”蔺晨于是转头让家仆回去告诉宫羽姑娘今晚不必等他。

萧景琰顿住脚步,提眉看向蔺晨:“怎么?先生这分明是佳人有约,哪里孤苦了?”

 “朋友的妹妹托我关照,问候送到了便可。”说着,他便牵着马往前走。

“诶?你认识路么?”

“靖王府都找不到,你也太小看我了。”

“那也好歹让我领路吧,是我带你回家啊。”

“好好好,殿下请先。”

蔺晨本就十分珍惜萧景琰这难得的活泼劲儿,时隔数月仍能如此自在相处,他更是喜不自胜,倒好像这才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靖王耿介,不为皇帝所喜,常年领兵驻防边境,住在自己府邸的时日远不如在军营里多。此番换防述职,天子开恩,准他正月留京。这才有了少阁主在靖王府悠游的景象。蔺晨当日玩笑称自己伶仃一人,不知萧景琰是信了还是怎的,几日里尽心竭力地陪他闹腾。平时克勤克俭的靖王殿下如今的生活节奏竟有了一丝闲散意。本该在研习兵法的,现下在看那白衣人舞剑;原想着读史论道的,却成了听那风流才子讲江湖轶事;一向是饮水如牛的,竟耐下性子与他对坐品茗,拈着杯子由着人指导自己辨识茶汤的成色。就连平日最珍惜的进宫看望静嫔娘娘的时光里都没来由地插入片刻神游。

“景琰近来可有心事?”

“母亲何出此问?”

“你往日进宫,吃东西便是吃东西,聊天便是聊天,心思全在这芷萝宫内。如今仿佛只有同我说话时,你才是整个人都在的。”

萧景琰一双眼中擎着三分迷茫一点惊慌地望向他的母亲。静嫔笑得和蔼,递了杯茶给他。萧景琰双手接过便饮。

“可是遇到什么人了?”

萧景琰像飞矢擦身而过的鹿,心惊得乱跳,转开目光只道:“这碧螺春略涩。”

话一出口,一室皆静。萧景琰无奈,红着脸看向自己的母亲,乖乖将与蔺晨相识并重逢的始末交待出来。

“你遇到意气相投的朋友,这是好事,为何要这般遮遮掩掩呢?”静嫔不解,以萧景琰的脾气,绝不会是顾忌两人的身份。

“当日受伤之事,恐母妃忧心。”受伤又中毒之事,萧景琰未曾在战报中提及,回京后也不曾禀报。

静嫔抬手,景琰便乖乖伸出腕子让她诊脉。片刻后,微皱的眉头才解了锁,向自己的儿子叮嘱寝食上须有的调养与禁忌。萧景琰微笑着听完,安慰母亲道:“这些先生临别前都交代过了,儿臣数月以来都以此安心调养。如今早已痊愈。”

“这位少阁主到底有何神通,竟叫你如此听话?”

“儿臣一向乖顺,哪里有不听话过?”

“你是孝顺,却从来不乖。领兵在外何尝关照过自己的身体?如今竟能有你愿遵其嘱的郎中,倒是奇了。”

萧景琰自知理亏,默默饮茶。

“你说这位先生现住在你府上?”

“是,先生独自来金陵度春节,儿臣便邀他到府上小住。”

静嫔不语,却瞥见萧景琰腰间的佩玉,只一眼便知绝非俗物。遂命人取来一只锦盒,递给景琰。里面是一枚扇坠儿,萧景琰不解地望向母亲。

“既是救命恩人,又愿与你坦诚相交,你便好生待人家,莫要耍你的倔脾气。代我感谢蔺少阁主,这份薄礼还请少阁主不要嫌弃。”

萧景琰更是讶然,不知母亲为何突然如此客气地赠人礼物,更不知如何回答。被这般以礼相待,若真是替蔺晨道谢,岂不更加奇怪?

静嫔见他茫然怅然的样子,也不再提此事,温言讲起自己的药圃,说自己新种了些茉莉,等到夏天便可入茶入点心了。母子俩又闲谈片刻,静嫔称累了,景琰便告退。这一对宫中无人关注的母子便开始期盼下一次会面。

待到萧景琰献宝似的将锦盒交于蔺晨,蔺晨瞬间错愕,微微颔首,扫见他腰间佩玉。

“母亲一片心意,还望少阁主不要嫌弃。”

蔺晨笑得眉眼弯弯,恭敬地接过锦盒,拜谢静嫔娘娘,然后当着萧景琰的面将扇坠儿挂在了自己的折扇上。

“他日如有机会,定当面向静嫔娘娘致谢。”

“看你们这样客气,还真是别扭。”

蔺晨笑而不语,折扇有节奏地轻敲掌心,定定地看着他。

除夕转眼便过,上元节悄然而至。对于天家子嗣来说,前者是君君臣臣的仪式,丝毫不见亲人团聚的温馨和睦。后者这与民同乐的日子才真有过节的鲜活劲儿。

靖王府一向俭省,靖王又十分体恤家仆,年节之时往往提早发了赏钱便允许不当值的人告假回家或外出游玩。所以节日对于萧景琰来说难免有些寡淡,被外面的热闹一衬托,反倒显出些冷清来。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家中住了一位能制造热闹的,早早便要替萧景琰操办府里的上元节。主人便随了这位自在客人的愿,由着他指挥众人。

萧景琰料想这人不定折腾出什么节目,从宫中请安回府的路上忍不住暗笑自己的那一丝紧张与期待,谁知回到家中不见任何异常。他换了便装顺着陡折的回廊到客房寻蔺晨,刚绕过堂屋便瞥见那人立在园中翠竹前。已是隆冬时节,白雪掩映之下,竹子的墨色仿佛凝结了旧岁里的所有晨昏。一柄折扇轻叩掌心,敲出《春江花月夜》的节奏。他走近,那人转头与他目光相接,笑得温和。

“回来了?”

“先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赏雪?”

“在等你咯。”

“等我?”

“走吧。”

“去哪里?”

“去过节呀。”

“什么?”

蔺晨不再同他解释,牵起人便奔后门走去。

“为何偏走后门?我们又不是逃学出去的小娃娃。”

“这样才有做坏事的感觉呀。”

这解释让萧景琰哭笑不得。自己府上的后门,他却真的没有走过,原来后巷直通过去便是一条窄窄的河道。他只在建府的时候看过样图,等到府邸真的建成,便没人再陪他四处撒着花儿地乱跑了,这条小路也就从未踏足。

两人沿着河边的匝道行至石桥,过河后在小巷中穿梭,不多时竟来到了主街的集市上。

此时华灯初上,人群熙攘,孩童嬉戏追逐,青年呼朋引伴,姑娘在斗篷下相互挽着臂膀顾盼。糖葫芦垛子旁传来贯口一样的吆喝声,珠花摊位前是姑娘们脆生生的笑,花灯铺子边孩子撒着娇向大人讨一只大大的兔子灯。蔺晨引着萧景琰走走停停,不多时,七皇子怀里便多出了纸包的糖炒栗子、茶饼、榛子酥,手里提着一小坛花雕并一块酱肉,蔺晨手里护着一只孔明灯。

集市上的热闹渐渐留在身后,金陵河道交错,两人此刻转到另一处水边。一条乌篷船拴在岸边。蔺晨转身笑看萧景琰:“到了。”

两人登船,蔺晨解了缆绳,来到船头摇起了橹。萧景琰便在船尾观赏两岸的灯火辉煌。船行至一处宽阔水面,就此随意漂荡。酒已烫好,人正自在。岸上鹅黄色的光映得萧景琰的侧脸暖融融的,他出神得那样认真。

“起风了,进来喝酒吧。”

“谢谢先生。”

“谢我什么?”

“准备这样好的礼物。”

“带你出府玩一趟就算好礼物了?你的人生得是多无趣。”

“先生莫要笑我……这杯酒我敬先生。”

“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客气?一口一个先生,都把我叫老了。叫蔺晨!”

“叫你先生是亏得慌,哪有这么没正形的先生?”

“嘿?那你是没见着我真没正形的时候。”言罢便伸手去搔他的痒。萧景琰大惊,扭身去躲,船随着两人的嬉闹颠簸荡漾,搅碎了江中的满月。

肉尽酒酣,七皇子早已不是惯常行端坐正的样子,斜卧在船舱中,望向哼着小曲的蔺晨。折扇打着节拍,扇坠儿随着曲子微微摆荡。蔺晨垂眸,就瞧见了那双鹿眼里的自己。

“景琰?”

“嗯?”

“当日在北境,你为何信我?”

“你若要害我,哪里还轮得到我醒过来怀疑你?”

“我是说敌军退兵之事。”

“琅琊阁不涉朝政的规矩我也有所耳闻,你为我破例,心存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怀疑你呢?”

萧景琰解释得云淡风轻,可蔺晨分明从他的坦荡中看到了一丝痛苦。他说得这般轻巧,可是他们都知道对于他的身份来说,这样的心性是多么难得。

“那你就没有想过将我收入麾下?”

“这逍遥自在的日子,怕是不管拿什么你都不会换吧。更别说,我常年驻守边境,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皇上最不愿意见到的儿子,我又有什么能给你呢?”

“这样也好。”

“是啊,这样你我才能这样饮酒泛舟,才能坦诚相交,真的成为朋友。其实,天家子孙,从小见惯了人心百变,谁是真心对自己好,最能感觉到。”

“那以后,我便常来找你,如何?”

萧景琰笑得像个孩子。

“那当然求之不得了。金陵最好,四季都有美景美食。北境可以夏天去,大概比琅琊山更适合纳凉,瓜果都很甜。冬天就算了,补给跟不上的时候是会冻伤的。”

这人大概真是醉了,眯着眼睛絮絮地讲他一年四季都可能在哪里。声音渐渐低下去,到最后,蔺晨俯身凑到他唇边都听不清这喃喃低语。眼见他滑入梦中,蔺晨轻点他的鼻尖:“傻瓜,你在哪里我会不知道么?”

月上中天,船行江心。两岸的热闹渐渐收了声势,金陵城怀抱着无数人的安眠将自己沉入了这深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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