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的眼睛

【蔺靖】妙人儿(一)

风起于青萍之末,心动于惊鸿一瞥。

 

(一)仲秋

蔺晨一向认为真正的风流名士,必是遍游名山大川、尽阅人间绝色的主儿。这样的人,他认识两个半,他家老阁主算一个,他蔺大公子算一个,那名震天下的麒麟才子算半个。梅长苏初次听他这番论调时,抚掌而笑,问为什么自己算半个。蔺晨半认真半玩笑道:“你若能多这样笑几次,就能抵上一整个了。”

梅长苏在琅琊阁养病这些年,蔺晨总号称要心病体疾一齐医治,曾经打着重修美人榜的旗号试图将他拐带出去。老阁主也不反对,就冷眼看着自家那不安生的儿子在这病人面前吃尽闭门羹。蔺晨一盘算,不强求这人偶尔还能在琅琊山里转转,现在倒躲在房间里不见人了。于是在他平日练剑的地方折了一枝梅花,插在梅长苏的门前,便下山周游去了。

琅琊阁的耳目无处不在,但蔺晨总喜欢在修榜的时候到江湖上逛逛,赏美人,访英雄,鉴兵器。车马慢,舟楫缓,一晃荡就是一年。每逢家仆急匆匆地安排行程,蔺晨就摇着折扇,弯着嘴角,直道莫慌莫慌。

他都算好了,初春下山,一路北行,及至江左,鳜鱼正肥,小住旬日,春雨已至,梅雨未成,泛舟江上,撑青色伞,寻琵琶音。江左琵琶女是故人,大概会为他藏一坛梅子酒。随后便游秦淮,船行至齐鲁,登泰山,约莫暑气已消。换了车马,转而西向,到塞北听黄沙打驼铃,看落日沉大漠。在白毛风刮起之前奔赴金陵,运气好的话,可以赶上初雪覆翠竹。

蔺大公子一行顺遂,直至塞北。美人榜上的佳丽都已探访过,正是逍遥心境,暂住这北境小镇。他与铸刀人王涛渺有约,来见证宝刀铸成。距离约期尚有数日,镇上有集市,热闹非凡,蔺晨这位闲散人就在大街小巷袖手游荡。

这一日是艳阳天,少阁主却难得地务了一回正业,来到琅琊阁的一家小药庐。查视了药材的成色之后,端坐在郎中的位置上,一合折扇,笑着对掌柜说:“接下来十个病人我来诊。”掌柜这边恭维的话还没等说出口,就被一个披铠甲、配长剑的人冲进来打断了。这副将模样的人眉头紧皱,直冲郎中奔过来,按耐住焦躁客气道:“先生,我家主人病重,还请速随我去诊治。”

蔺晨起身,并不还礼,示意掌柜取出诊的药箱来。本想着逗弄一下来人,却忽忆起身处何地。北境的边陲小镇,将士急来镇上求医,加上近日收到的消息,他心念一转,便知这患者是谁了。出手拽住那副将,问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伤?伤在哪里?”

“箭伤,在左肩。”悄声回答后,副将惊呼:“你怎么知道是受伤?”

“救人要紧,先带我去吧。”蔺晨又转身吩咐家仆去住处取他放在床边立柜中间抽屉里的包裹,然后快马赶来。副将满腹狐疑却别无他法,只能遣身边的士兵随人去。

及至军中帐前,只见众人皆慌乱地往来出入。掀开帐门,血腥味扑面而来,两三个军医围在榻前,皆紧皱眉头。蔺晨破开人群,探身去看患者的伤口。年长的军医问副将:“列将军,这位是?”

“琅琊阁,蔺晨。”他不等人介绍便自报家门。只见军医既惊且喜,喃喃道:“这回有救了。”

蔺晨将针在火上烧过,家仆刚好赶到。他便请列将军先遣众人帐外等候,只留家仆、军医与副将在旁协助。

这一柱香的功夫格外煎熬。千盼万盼,副将终于出帐,向众人说明,毒已经解了,大夫说调养数日便可,并无大碍。显然,已经有人在等待的这段时间讲述了琅琊阁的医术在江湖上留下的传说,一众人等对“并无大碍”的说法顺利接受。列将军见军心已定,便遣众人回去整装,加强戒备。

回到帐内,副将向正在拭汗的蔺晨跪拜抱拳:“战英代我家王爷感谢蔺先生救命之恩。”

蔺晨心道,这副将真是有意思,无论事情急缓悲喜,他全是这一副表情,最多在药庐时眉间添了一个川字。如今他家王爷分明已不是刚刚那浑身汗湿、嘴唇惨白的样子了,他却还是木木的。蔺晨不回答,他便这样跪着。

遇上这样无趣到新奇的人,也真是没办法,蔺晨抬手将人提起来便不再理他,转头认真地凝视他的新患者。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七皇子。如今剑眉紧锁,嘴角深落,便是在梦中,也如身负千钧。本来端正英挺的脸庞,不知为何就消瘦了。肩膀宽阔,却略显单薄,平日里是如何撑起一身铠甲的?他睁开眼睛会是什么样子的?那目光里会盛着什么?这样想着,蔺晨决定做一名异常负责的大夫,留下照顾他的病人直至痊愈。

萧景琰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北境的风雪与金陵的桃花相互交错,金戈铁马与言笑晏晏皆响在耳边,他时而轻松愉快,时而痛不欲生。手握重剑,时刻戒备,却左支右绌,斩不断这绵延而至的官能炼狱。就要持不住手中的剑了,很累,不能倒下,不能睡去。

满眼皆红色,深深浅浅,不知是鲜血还是桃花,是帝王家的装饰还是岁月的残影。一道白光闯入视线,翩然而至,如折扇展出扇面,白光在他身边聚成一人,与他并肩而立,覆上他的手,握住他的剑。他想去看看那人的脸,却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顾盼着去寻找,竟就睁开了眼睛。

眼皮重如玄铁,惊喜的呼声撕扯着神经,他想起身,却立刻牵动伤口,疼得他泄了气。蔺晨止住赶来探望的将士,示意他们安静。众人立刻噤声,默默退了出去。萧景琰还想询问一下前线情况,喉咙却像有热砂滚过一般。

“殿下可否先放开在下的手,让在下为您取水来润润喉?”

萧景琰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紧紧攥着床边这个男人的手,大概是之前噩梦的缘故。蔺晨得了自由,轻缓地扶着他半直起上身,靠在自己怀里喝过水,又服了药。

“感谢先生救命之恩,敢问先生我睡了多久?”

“怎么?有什么急事么?”

萧景琰一愣,腹诽道,废话,一军将士等着我呢。蔺晨全然不顾病人眼里的小火星,自顾自开始他歪理连篇的“医嘱”:“有什么事能急过生死呢?你别觉得离了你我大梁就边境不保了,你的将士就溃不成军了。你看你睡了三天,这不也是什么事都没有么?”

“三天?!”敌军知道他重伤,必定来犯。此次我军人疲马困,且北方歉收,征集给养困难。他一下子昏睡了三天,就算有副将们指挥布防,也难保周全。

萧景琰立刻挣扎着要起来,无奈伤病不管现实是什么形势,只管尽职尽责地释放疼痛。蔺晨最见不得这种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儿的人,本不想理他,却还是忍不住扶了一把。

“放心吧,敌军已经退兵了。”

“这怎么可能?”

“可能是天意吧,据说是赶上敌军粮草被野火烧光了。你说说这天干物燥的节气,这帮鞑子居然连防火都做不好,真是难成大事。”

就算一时粮草跟不上,也断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退兵的道理。萧景琰是大梁战功赫赫的将军,不是三岁的娃娃,哪有这么好骗。他抓住蔺晨的手腕,目光灼灼:“你到底是什么人?”

蔺晨就这么由他拽着,笑出一派风流倜傥:“我叫蔺晨,一介江湖野郎中。”

纵然常年在军营中打拼,江湖上的传说还是偶有听闻的,琅琊阁的名号也不会不知。只是为什么他们的少阁主会突然出现在横跨整个大梁的北境军营?萧景琰一时消化不了这个跳脱的信息,困惑全然不加掩藏,却还是放开了手,礼貌道:“原来是琅琊阁少阁主,幸会。”

蔺晨笑着去扶他的肩,安顿人重新躺下,心道:“真是个呆子。若是你那两位皇兄见了我,可不会单单幸会两个字就把人打发掉的。我可是还刚刚救了你的命呢。”

“先生,我才刚醒,怎么又要躺着?”

“重伤又中毒,要不是遇上我,你就醒不过来了。”

“先生的救命之恩,景琰没齿难忘,他日必当报答。”

“哼,你还是现在乖乖听话吧。自己伤多重都不知道,难不成你还想上马领兵出征么?”

萧景琰一声不吭,一双鹿眼望着蔺晨,竟还带着点委屈。蔺晨忽然想起这人还昏迷时自己对这双眼睛的期待,如今看来,其间的光影竟比自己所有的设想还要丰盛。这样想着,语气也不由地温和了下来:“殿下不必焦急,经此一役,敌军折损甚重,即便没有那场大火,也只是勉力支撑。就如今的情形看,入冬之前他们大概无力组织另一次进攻了。”

“先生叫我景琰就好。”

蔺晨一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虽然他分析了半天,萧景琰只回了这淡淡的一句,他却明白这人是听进去他的劝告了。

不多时,侍从送进来雪梨百合粥,这边萧景琰进食,那边蔺晨来到帐外,接过家仆送来的简书,匆匆看过便递回。这三天蔺晨大多在主帐中守着萧景琰,此刻得闲在军营中转转,正巧遇到列战英,照例被询问他家主人的病情。

“人醒了就没事了。我会开好药方给军医,按时喂他服下,饮食多些温补的东西,这些日子别着凉,别过度劳累。好生调养十天半月就可以骑马了。”

列战英拱手表示谨记,却并不离开,欲言又止。

“列将军还有事么?”

“先生……先生这是要回去了么?”

蔺晨本没想这些,经他一提醒,盘算着这里已无事需要他逗留,也该继续旅途了。

“怎么?你家殿下我也医好了,不走难道充军吗?”

“不敢……”

“列将军有什么忧虑,但说无妨。”

“殿下他……哎,三年前殿下出征受伤,一天都不肯歇,伤口还没愈合就趴在榻上批阅战报到深夜,转天裹紧绷带就继续带兵……”

这么一听,蔺晨忽然就找到自己留下来能做的事情了。

“放心,我有办法。”

“那您不走了?”

“也没什么急事,多留些日子也无妨。”

一位士兵跑来禀告说殿下找列将军,两人便一同回到主帐。果不其然,主将大人这是要听战报了。蔺晨知趣地要退出,却被萧景琰一句“无妨”留了下来,坐在他的卧榻边。

这一留便是旬日,按原计划,此刻蔺晨应该在金陵的近郊竹林里舞剑赏雪,眼下却随萧景琰回到了驻防之地。可怜了铸刀人王涛,生生被他负了约。可喜的是,病人还算体念他这野郎中的良苦用心,在他日夜陪护之下,渐渐康复了。早已数不清他多少次抢过那人手中的书本信件,强拖着人睡下。一开始,萧景琰对蔺晨还十分礼让,蔺晨叮嘱他便照办。相处时日多了,也就都不拘着了,蔺晨又是个爱玩闹的,没几天就自己卸了做大夫的威严。结果萧景琰倒是渐渐跟玩在他一起了,却也失掉作为病人的自觉,需得蔺晨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地哄着才能好好休息。

等到这人伤好得七七八八,蔺晨自觉真的该走了,便在一个大晴天来向萧景琰辞行。萧景琰正在读书,见他进来,不自觉地露出笑容。蔺晨表明来意,他立刻起身,向蔺晨深深作揖,郑重道:“感谢先生近来的陪伴照顾,北境南疆,他日再会。”

蔺晨眨眨眼,笑道:“景琰怎知未来相会不是在金陵或江湖呢?”说罢,抬手解下自己腰间的佩玉放在他手心里。

“先生……”

“我走了,殿下保重。”

金陵暂时不必去了吧。蔺晨冥冥中预感自己未来与那里会有避不开、理不清的牵扯。

 

---TBC---

 
   
评论(2)
热度(31)
如果你也失眠,听我讲个故事。
公号、微博、豆瓣ID:秋静夕;凹3:whalefall52hz